灯栖夜冷

.

（1）、（25）

.

时间一刻不停地向前奔走，对于这些奋战在高三第一线的人来说，人生的意义就在于奋斗和学习，其他所有的一切都只能作为偶尔的调剂。但人是一种尤为奇妙的存在，其复杂程度绝非一个高三就能净化的，越到紧张的时候越擅长于忙里偷闲解压自我。学校里的大事小情，说穿了不过是人际和学生两个关键词，王杰希上班提前到了一会儿，走进办公室的时候，看见一个隔壁办公室的女老师被几人围在中间，说起话来眉飞色舞。

“现在的学生啊，真是胆子越来越大了。我昨天下午放学的时候走得晚了点，赶时间就走了条小路，结果你们猜怎么着？居然听见个现场表白。还是时髦的女追男，那女生那声音听着甜得要命，被拒绝后居然追问情敌是谁要公平竞争，现在的小姑娘胆子都这么大了？”

“那可不是，现在的小丫头彪悍着呢。”魏琛嘿嘿一乐，叼着半截烟，兴致高昂地打听着下文，“看见长相没啊，哪个班的？”

当时也不可能特意绕过去看啊，都说了赶时间！女老师嗔怪地说，回忆了一下却又补充：“应该就是这层楼的班级，女生我觉得有那么一点熟悉，很可能以前接触过……男生大概将近一米八？挺高的个子，瘦但不弱，估计得挺帅的，看背影都是个帅哥。声音挺好听，但是我不教就不太敢认。普通话里带点本地腔，不过儿化音挺标准的，应该不常见吧。要是找到了还是要敲打一下，高三的人了，什么心思都得收收，拒绝别人是好事，自己也不能陷入苦恋啊——就听他说了那么一句话，我都有点替他心疼。”

王杰希本来只是没有在听，只是有那么一两句话总会猝不及防地飘进耳朵。王杰希心里一跳，下意识看了门口一眼。魏琛苦苦思索：“谁啊，我怎么不记得有这号人……”

因为是个表白惨遭拒绝的失败案例，老师们谈起来都没什么压力，只是满怀兴致地随便八卦一下，话题很快转移到了别的地方。下一个话题王杰希也没参与进去，他看了两次表，第二次看的时候喻文州出现在了门口。

平常过来送作业基本就在这个时间段内。王杰希直接站起身，自己走过去拿作业：“名单拿来了吧？第二节课下课过来取作业。”

他从喻文州手里拿走了整摞练习册，回身搁在办公桌上，根本没给半句说话的机会。喻文州站在原地看着他，似乎是愣了一下，而后垂下视线，无声地点点头，什么也没说地走了。

名为早自习实为小测验时间马上就要开始了，女老师交流了好一番八卦，心满意足地去了自己班里。王杰希不是今早的排班，在办公室把六班的联系册改完后一看时间，还剩几分钟就下课，终于慷慨地给了自己一个思考问题的时间。

听这描述是说的喻文州没错，王杰希很早之前就曾评价过喻文州儿化音标准，魏琛多半是忘了。但如果说话的人是喻文州，那他的那一句话……

说的到底是什么？

 

喻文州抱着练习册去办公室的时候快要上早自习了，昨天作业留得太多，班上一大半的同学都留着至少一张卷子，等着早上过来抄别人的。今早收作业时一片兵荒马乱，差得太多的人干脆就直接不交了，一副听天由命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。

很难说这样的情况到底合不合理，但卷子的数量就在那里，山海一样地堆着，沉甸甸地压在所有人背上。黄少天最近因为不交数学作业被魏琛说了好几回，昨天干脆卷子到手就不知道塞到了哪里去，一边看着喻文州拿出小字写得密密麻麻的卷子一边感慨：“文州啊我最近经常觉得，你可能是世界上最后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了……你怎么就能控制住你自己不翘作业呢？你知道重复机械的写作业有多烦吗？你知道翘作业的感觉多爽吗？”

习惯问题而已。喻文州把写好的作业翻出来时，发现昨天不知道是怎么塞得不对，现在不少昨天用到的卷子和联系册都贴在一起，一个边角被挤得折了起来。喻文州皱了下眉，在黄少天的注视中将折角一点点抚平。

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认真了？又不是处女座。黄少天好奇心起，凑过去看了看。几张卷子被搁在一边，喻文州对着生物练习册，一页一页地将弯着的部分调转个方向，重新折回原处。

哦。

黄少天看了好几秒，忍不住发出感慨：“……为什么没有人这么喜欢我？日。”

有吧。喻文州转过头，打量了一下他，中肯地说：“你可以随便透露一下自己想谈恋爱的意思，明后天大概就能知道到底多少人喜欢你喜欢得至死不渝了。”

说得好有道理，真是信了你的邪。黄少天撇撇嘴：“这样算什么？”

“确实。”喻文州笑了一下，淡淡地说，“你要是不喜欢她，那她无论做什么，其实都不算什么。”

黄少天看着他不说话了，喻文州摇摇头：“别看我，我也是这么想的。”

他昨天下午经历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告白，女方是同班同学，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事情坚定了决心，突然把他约了出来。喻文州心里多少有点底，但确实没想到这一天会这么快来临。他们面对面站着，姑娘看他的眼里写满执着和勇气。

你喜欢我什么呢？喻文州问。

姑娘说：“你很帅气啊！而且又温柔又体贴，还聪明。要是能把你追到手的话，这份战绩我估计能吹到大学毕业！”

……而且是真的觉得你很好。姑娘突然有点扭捏，声音低了下去：“我偷偷注意你很久了，知道你爱吃白斩鸡，喜欢上生物课，东西习惯选蓝色的，跟黄少天是好朋友。”

这么勇敢，这么漂亮，也这么认真。喻文州看着她，觉得如果此时有一把镜子，他现在的眼神一定和王杰希看他的眼神如出一辙，没有人比他更能理解王杰希的做法。

“你很好，可是这世上有很多事，单凭一个人永远回天无力。”

喻文州说：“就像你觉得我这么好，可我喜欢的人还是不喜欢我啊。”

 

从理性的角度出发，喻文州可以很全面地剖析出整件事情当中的种种道理。但其实这是没有必要的，因为归根到底，最重要的只是那么一句。

人总是会被自我执着简单地感动，一个人把两个人的电影都演完，再怎么说我喜欢你与你无关，实际上却又无论如何都不甘心在对方的人生里无名无姓。却不愿意承认最根本的矛盾在于，要别人去强行感动你的坚持，配合你的剧本，本身就是种蛮不讲理的残忍。

喻文州想得太过清楚，反而比懵懂不知的人还要痛苦。他抱着早上收的练习册踏进办公室时，办公室的老师们正聚成一团，热络地谈论着家常。这种独特的家长里短最后往往会神奇地落到同一点上，就是对单身未婚大龄男女的催婚，喻文州走进去的时候话题刚开了个头，正说到二胎政策开放之后未来几十年房价还得涨，王杰希忽而抬起头来，敏锐地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。

他们在学校的时候交集寥寥，最开始清清白白的时候还有那么些交流，到后来除了上课和送作业几乎没有。喻文州不知道王杰希是怎么想的，从他自己的角度来说，他很难忽视学校里他们的固有身份：王杰希是老师，和那个能给他花很大心思做一顿午饭、会开车陪他到很远的超市去买东西、打游戏时坐在他身边敲键盘的人并不重合，这个认知让他感到不快。

所以眼下王杰希突然站起身朝他走过来，那一个瞬间，喻文州其实非常意外。但这种意外很快像清晨的雾一样消散蒸发，王杰希坐回自己办公桌前的时候，喻文州明白他的意思，一句多余的话都不用多说。

但他出了门之后其实没有立刻离开，办公室的门被他仔细地关好，喻文州背靠着门，听见里面隐隐约约的声音笑着谈：“没记错的话王老师是还没女朋友吧？不过你倒是不用急着找，男人三十一枝花，我们王老师这么帅，行情根本不用担心，大把的好姑娘贴过来。”

王杰希的声音响起来，他说：“夸我别的还行，帅就算了吧。”

“怎么不帅了？”有人笑着答，“你戴的手表这个牌子也太有名了，妥妥的高富帅配置。家在B市还给买房，别说老王你本来长得就挺不错，你就算丑得惊世骇俗，也有人愿意闭着眼睛嫁你信不信？不过你家是什么个态度，是想让你找个事业女性还是相夫教子的贤内助？”

喻文州站在门外，听见王杰希的声音迟疑了一会儿。

“无所谓吧，我喜欢的就行。”他说。

 

黄少天对喻文州早自习晚到的事情有那么一点好奇，不过他本身并不是多么热衷八卦的人，喻文州不说，那他也不至于强听，这件事却看在了眼里，中午的时候非要拉着喻文州去打球。喻文州被他拖到了操场，无奈地说：“我不太行，之前没怎么打过。”

“好不容易占得操场，现在正缺人，有点大局观啊文州！这场你非上不可！”黄少天气势汹汹地给他鼓劲，两人加入进泾渭分明的阵营里。天热得要命，喻文州这样不好出汗的人跟着跑了一会儿，汗也已经浸透了后背。他对自己的评价比较精准，从来不过分谦虚，说不会就真的不怎么会。结束的时候他们队靠苍天和黄少天居然还小赢了三分（双方队伍加起来共进五篮），黄少天随手撸了把头发，大笑着上手搭他的肩膀，满脸都是神采飞扬：“怎么样，天哥带你飞！感不感动！”

喻文州：“太热了，你把手拿下去。”

我不！黄少天不光整个人都挂在他身上，还要大笑着招呼别人一起。学生们抓紧午休的最后时间在操场上疯成一团，声音吵得办公室里的老师不住皱眉，起身去接了杯热水，边喝边抱怨：“学习这么累了还这么有精神，这帮小鬼哪儿来的精力……王老师？看什么呢？”

没什么。王杰希摇了摇头，最后看了一眼下面笑闹的人群，离开了窗边，做回了自己的位置上。

你看，你明明可以沿着正常的轨迹过得很好，为什么非要铤而走险呢。

 

夏天已经快要过去了，不过这座城市的天气依然十分迷幻。今晚学校电路突然坏了，检修一番不得要领，只好无奈地给学生们临时放假。天降惊喜的学生们嗷嗷叫着就冲了出去，生怕走得晚了电路又修好。王杰希突然有了一个无事的晚上，没有开车，选择一路走着慢慢回去，权当散步。

之前没有这个时间回来过，今天王杰希才发现学校附近这个时间有很多卖零碎小东西的。今天学生提前出来得多，小摊贩们狠赚一笔，每个人看起来都喜笑颜开。王杰希路过的时候被人叫住：“要不要买盏孔明灯啊？看您是个老师吧，给自己学生放一盏呗，恭祝金榜题名。我们这个孔明灯还是个公益活动，卖到累计多少盏可以给山区捐一所……”

倒不是不行，而且这个推销手段也挺厉害了。王杰希无可无不可地在摊位前站住，蹲下身挑了一盏给老板结账。老板收了钱又拿出一支笔，抬头殷勤地问他：“老师你送给谁啊？可以写名字的。”

王杰希说：“不用写了。”

老板还不放弃：“那就写句祝福的话吧？学业有成？万事如意？”

王杰希顿了顿，伸出手去：“笔给我吧。”

老板依言把笔给他，看见这位不怎么爱笑的老师有点拘束地半蹲在地上，垂着眸，笔尖长久地停顿，而后一笔一划，在孔明灯上写下了四个字。

「鹏程万里。」

他把孔明灯点燃放出去，刚才离校的学生们不少也在这儿听了老板的忽悠，好多盏灯已经晃晃悠悠地飞到了天上。王杰希注视着一片流萤灯火渐渐飞远，这盏灯和其他的一样，越飞越高，慢慢的字都看不见了，只剩下一个小小的光点。

———TBC———

*以为时间来得及去打了盘游戏，然而……反正还是6.18打卡就对了