灯栖夜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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（1）、（19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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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喜欢你。

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，王杰希有刹那不受控制的恍神。不过区区四个字而已，他想，怎么能有人把这句话说得这样艰难隐忍又这样轻描淡写。

这个世界寂静得只剩雨声，心跳都像是不堪重负般渐渐慢下来。王杰希离车门只有两步远，有那么一个瞬间，很想就这么不管不顾地直接拉开车门坐进去走人。如果一切选择的结果都是一场煎熬，那么利己主义就成了人之常情。人生就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沼泽，有独善其身的机会就别管他人死活，毕竟对自己好点又没什么错。

这是他离车门最近的一个瞬间，这一刻他攥着伞柄的手紧了紧，脚步却在违背他意愿地迟疑着，迟迟没有迈出去。喻文州的手臂环在他的腰上，脸贴在他的背上，一样的彻骨冰凉，寒意和湿冷的空气一起蔓延进他的心底。

王杰希视线依然落在车门上，听见喻文州轻轻地说：“真冷啊……你的伞太小了。”

别回头。

王杰希在心里提醒自己，头却不受控制般机械地后转了转，动作沉重而缓慢，像是生锈的齿轮。他的伞不算太小，但并不是为两个身材修长的男性准备的，和喻文州两个人撑起来其实颇为勉强。现在他的伞撑在前面，喻文州从背后抱住他，伞只能勉强遮住喻文州一小半，瓢泼的雨水和雨伞边缘的水珠细线般打湿他的头发，顺着领口流进去。他的整个后背完全浸在雨里，头发被水流聚成一缕一缕，是他从来没有过的狼狈。

附近的路灯只有小小一盏，在凄风苦雨里显得无力昏暗。王杰希藉由微弱的灯光只能看见这些。他看不见喻文州的脸，却可以肯定他此刻的表情一定是毫无波澜的平静。

但王杰希不同，从他回头的那一刻起，自己其实就已经知道了结果。

雨势依然没有减小，车门还在他触手可及的位置。王杰希低下头去掰喻文州的胳膊，感觉自己在掰一块僵硬风化的石头。他转过身将雨伞遮到喻文州头上，言简意赅地说：“先上去，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。”

 

这是王杰希第一次来喻文州的家——准确来说也不能称之为家，就是个暂住的房子而已。总之王杰希不是他班主任，平常没有正式理由登门，私下里就更不会来。不过他对这里其实也并不陌生，王杰希进门的时候一打眼就看见好几样眼熟的东西，都是之前的许多周末里他和喻文州从市区超市零零碎碎买回来的，拜良好的记忆力所赐，现在看着还有点亲切。

喻文州像个落汤鸡似的进来，坐哪儿都影响整体环境舒适度，被王杰希第一时间赶去洗澡。擦着头发出来的时候，发现王杰希正在厨房烧开水，严肃正经地盯着嗡嗡作响的电磁炉看，眉头不自觉地拢出个川字，好像担心水壶会突然自己爆炸一样。

喻文州当然知道他烦恼着的不是眼前事，但是也并没有提醒的打算，擦着头发往沙发上一坐，若无其事地说：“茶叶在碗柜下面第二层。”

王杰希转头看了他一眼，弯腰打开推拉门拿出茶叶，看了眼包装又放了回去：“普洱茶是冬天喝的，夏天喝不合适，积火。”

于是最后他端过来的是两杯加了点食盐的水，喻文州礼貌性地尝了一口便再没动过。王杰希坐在他对面，眉头都没皱一下地把一杯淡盐水喝完，放下杯子抬头看他。

“你喜欢我。”他用一个平淡无奇的陈述句开了头，表情和语气都很平静，“有多久了？”

喻文州还在擦头发，听见他的问题动作都没停一下：“恩……比你察觉得要早一点点吧。”

恩。王杰希点点头，又问：“你是天生喜欢男的？”

“不知道。”喻文州轻描淡写地说，“我第一次对别人产生这种感情。”

哦。王杰希又点了点头，深吸了一口气，又慢慢呼出来：“我可以答应你。”

喻文州的手骤然停下，毛巾从他头上掉了下去。他愣了好几秒才弯下身去捡，捏着毛巾头向下看了地板好一会儿，才慢慢地重新坐直身。

“你……答应我什么？”他有些反应不过来地问，声音放得很轻，近似喃喃自语，好像怕声音大了有些东西会突然跑掉一样。

“答应你的告白，考虑和你谈恋爱。”王杰希看着他，仔细而清楚地说，“现在可以算是预备模式，你高三毕业后可以正式在一起。这一年你的成绩不能退步，不能有任何越轨的行为，不能在学校暴露这层关系，不能和其他人吐露这个秘密。”

随着他的话越说越多，喻文州的神色也越来越冷。在他终于说完之后，喻文州的脸色却已经恢复了正常，甚至还笑了一下。

“有趣的提议。”他如此评价，彬彬有礼地说，“冒昧问一下，这样叫谈恋爱吗？”

“什么叫谈恋爱？”王杰希反问他。

“拥抱，接吻，上床，包括且不限于这些。”

“未成年人不要想这些有的没的。”王杰希淡淡地说，“这一年你固然不能做什么，但我也不能做什么。包括交女朋友及其他一切不妥行为，两相抵消，没什么大问题吧。”

“问题太大了。”喻文州收起脸上模式化的笑，看着他时眼底的冷意简直遮都遮不住，“这就是你想出来的办法，靠恶心我来让我自己放弃？”

包括最初遇见的那一回，喻文州都从来没用这么冷的眼神看过他。他一向是理性而温和的，常常让王杰希忘记他也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，该有的棱角一点都不少。但王杰希其实一直都是知道他的这份骄傲的，明知会两败俱伤还要往上撞，他没有别的选择。王杰希垂下眼帘，有一瞬间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。

但他又确切地听见了。他听见自己说：“初恋是一种奇特的荷尔蒙，每个人这个时刻都有那么一些失去理智和冲动。你第一次喜欢一个人，喜欢的还是一个男人，这个男人还是你的老师，时间地点和对象都是错的。纠正它可能是个漫长且艰难的过程，但置之不理显然也是不对的，问题发现了就不能回避。”

他对着喻文州，清清楚楚地说：“我可以答应你，因为我确实放心不下你，而且我确定自己，对你没有男女方面的喜欢，总有一天能把你拉上岸。你早晚会明白的，有些东西看上去很美，但接触起来毫无意外都很惨烈。”

他觉得喻文州似乎是怔住了，但其实他没有。喻文州看着他，歪了下头，像是第一次认识他那样，仔仔细细，认认真真地打量着他。

“王老师。”他平静说，抬起手指对他比了比，“我对你的喜欢大概有这么多。”

他认真地比出了一个手掌长的距离，看着他笑了笑：“单恋这种感觉，像是自己撑起一段皮筋。单方面就能日积月累地将他越撑越长，但其实主动权还是掌握在对方手上。”

“你看，就它算撑得再长，一旦碰见的是一根针。”他微笑着，收回手指。

“——就断了。”

 

这场大雨下了整整一个周末，南方的天气总是有点极端，要么晴天高照晒得人无法忍受，要么风雨大作搅得人不得安宁。魏琛叼着烟，哼着不知名小调踩着早自习铃进办公室，在自己办公桌前坐下，一抬头看见王杰希，顿时吓了一跳，烟都差点没叼住：“卧槽老王，你你你……一个周末而已，你这是碰着哪个狐狸精了，把精气都吸干了？！”

王杰希抬头看他一眼，神色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，但眼里布满血丝，神色肉眼可见的倦怠，看得魏琛都开始担心，玩笑都收敛了起来：“……没事吧？还好吗？”

还行。王杰希低下头，无动于衷地批作业。办公室的门被敲了两下，魏琛转头一看，连忙朝门口招了招手：“喻文州，生物作业先放我桌上吧，我这儿空……你们生物老师这是怎么了，你们周末三天通宵打游戏了啊？”

没有啊。喻文州面色如常地摇了摇头，听话地把作业放到魏琛桌子上，一回身正对上了王杰希的眼睛。他们视线短暂地交会，喻文州一刻都没有停顿，行云流水地收回视线，脸色十分平静，眼底清澈，看起来毫无异状，随口说：“王老师是没休息好吧。”

这不摆明了的么。魏琛挠挠头，还想再问，喻文州已经放下作业走了。背影干脆利落，冷眼旁观又置身事外。王杰希把一本批好的作业随手扔在桌上，心情比自己想象得还要复杂。

明明擅自告白的是他，现在辗转反侧的竟然是自己。也不知道主动权究竟在谁身上，他要是真的能这么干脆地放弃也就算了，但是他……是这样的人吗？

王杰希没有想到，喻文州还真是。

他是从喻文州晚自习开始不定期翘课发现端倪的，像喻文州规矩的好学生，以前从来没像这样频繁地看不见人。王杰希心有疑惑，但是以他现在的立场又很难去问，只好将疑惑压回心底。好在很快，喻文州的朋友圈就公布了他的去向，奶茶店、咖啡厅、西点屋，街上随处可见的街景，一个不知所云的句子和配图……

这绝对不是喻文州的风格，而解释只有一个，他恋爱了。

王杰希对这个答案不置可否，心里觉得很荒谬。

然而一周之后，他在学校旁边的咖啡屋里看到喻文州时，完全又是另一种心情。

他身边坐着的甚至是个男生！

有什么东西在王杰希的脑子里轰地一下炸开了，王杰希看似异常冷静地走过去，站在他们两个旁边敲了敲桌子。男生抬起头来，看见王杰希还有点奇怪，问喻文州：“谁啊，你认识？”

喻文州拿咖啡勺搅了搅咖啡，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：“我老师。”

“翘晚自习到校外来。”王杰希冷冷地说，看了男生一眼，“你是哪个班的？”

男生愣了一下，喻文州抬头看了他一眼。

“不是我们学校的。”他对王杰希说，转向那个眉清目秀的男生说，“你先走吧，我跟老师说点事情。”

男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，看了他们一眼后起身走了。喻文州放松地单手拖着下巴，看向王杰希时眼神都没晃动一下，平静地问：“在这坐会儿还是出去说？”

王杰希用力深呼吸两下，勉强压下心里的烦躁：“跟我走。”

今晚王杰希没课，喻文州的自习翘就翘了，两人没有回学校，一路沉默着一前一后地走，王杰希走在前面，在一个背风的角落站定，转过身看着喻文州。

“你谈恋爱了？”他问。

喻文州扬了下眉：“我应该有这个自由？”

“你。”王杰希皱紧眉头，在心里组织了好几遍语言才说出口，“这是在害人家。”

喻文州简直要笑了：“总比被你害好吧？”他玩味地问，好像随着放弃了对王杰希的感情，一下子重新拥有了主动权。王杰希瞪着他，过了好一会儿才说：“我没想到你是这样的。”

喻文州淡淡地说：“这句话我还给你，王老师。”

“你为了气我，去找个无辜的其他男孩子？”王杰希眉头拧成一个结，目光锐利地看着他，“喻文州，我之前以为你挺成熟的。”

“不，我是真的挺喜欢他的。”喻文州坦然地说，目光太过清澈，毫无躲闪，让王杰希不由怔了一下，“和喜欢你的那种喜欢不太一样，既然你的那种不太对，那可能就是这种吧。”

有那么一会儿，王杰希瞪着他，想不出要说什么话来。过了好一会儿，他才慢慢地说：“这个世界上的感情分为很多种，喜欢，好感，欣赏，维护，敬佩，仰慕，依赖，恋慕，倾心，迷恋，还有爱情。

“爱情可能掺杂着许多其他情感，但其他的情感再多，也不能称之为爱情。你太小了，还分辨不出这些感情的区别，它们有时候很相似，但终究不是真正的爱，知道得越晚越让人痛苦。”

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，王杰希无声地叹了口气：“所以你不要把时间浪费在无谓的人和事上，对现在的你来说，没有比时间更宝贵的了。”

喻文州说：“我分不清，可是也没人教我。”

王杰希看了他很久。

激进的方法他已经用过了，效果比预想中还要糟糕得多。喻文州太聪明，而聪明人是最容易钻牛角尖的。从理性上说，喻文州的事他就不应该再管，就算不论瓜田李下之嫌，这份对双方都太过重大的影响，依然让他为之深深心悸。

但是最后他还是平静地说：“如果你还愿意的话，我来教你。”

不需要再说得更多了，喻文州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，唇角弯了弯，忽而笑了一下。

“谢谢。”他从容地说，“那我以后周末还可以去老师家蹭饭吗？”

王杰希：“……可以。”

“那没人的时候，我能叫你王杰希吗？”喻文州又问。

王杰希：“……不行。”

哦。喻文州也不生气，笑眯眯地说：“谢谢老师，我这周末想吃烤鱼——以及关于我表弟的事情，我知道我对他是什么感情，就不用老师你帮我了。”

恩……恩？王杰希楞了一下：“表弟？刚才那个？”

恩。喻文州点点头，若无其事地说：“就在隔壁的附中，我跟他说我失恋了，这几天让他过来陪我散散心。另外，这几天发的朋友圈都是只对你可见的。”

他们本来已经走出背风的角落朝外走了，王杰希听到这句话脚步顿时一停，电光火石间就明白了喻文州令人发指的套路。他内心非常震撼，瞪着喻文州问：“我以为你那天确实很生气？！”

“是真的很生气。”喻文州点头承认，坦然地说，“气得我都冷静下来了——坦白说，自从我告白之后，一直都没打算真正放弃你。”

王杰希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一眼，喻文州朝他眨了眨眼睛，真正地微笑起来。

“告白我其实拖了很久，因为一直在等一个时机的到来。”他轻声说，声音低柔地传进王杰希的耳朵里，“我一直在等——等我不管做什么，你都心软到不会放弃我的那天。”

“就算暗恋真的是一根撑到极限的皮筋，我若有天放手，也一定让对方受上十成疼。老师，被我喜欢上……算你倒霉吧。”

啧。王杰希不置可否地摇摇头，喻文州歪着头看他。

“伤敌八百，自损一千。”他简单地说，“也不知道是谁更倒霉。”

 

 

 

————TBC————

*6.12日更打卡

*为期二十五天的日更开始了，开不开心