灯栖夜冷

嬉笑怒骂，利落潇洒。
有趣开心，瞎几把浪。

【王喻】忽如万里风（33）

按照常理来讲，元旦过完之后总是意味着考试季和寒假的来临，不过这显然跟高三的学生们没有任何关系。今年过年过得迟，大年三十在二月初，学校也果然沉得住气，稳稳当当地让他们把课上到了一月的最后一天，极其有重点高中名校风范。上完了课还要拿两天出来考试，第三天下午就回学校拿通知书，一周后的开学都不愿意等。时日正是腊月二十八，其做法惹得天怒人怨，简直打定主意不让学生们过个好年。

更过分的是寒假只放七天，还不让他们过得轻松一点。喻文州从办公室抱回来数量可观的一摞生物卷子，和其他课代表一起一张张往下面传，几个人排成一排，机械式地把卷子分成四份而后一组一份地发下去，像是负责拿着勺子往学生餐盘里填菜的食堂阿姨，还是最不受欢迎的那种。

魏琛站在讲台上，看着底下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心生不忍，决定站在过来人的角度稍微安慰一下他们：“假就是这么一周了，大家从明天开始可以好好放松一下——也不能太放松，作业总得写完。我看了一下，基本上每科都是发了六章卷子，啊？一天做一张，很轻松对不对？还给你们留了一天时间，可以什么都不写尽情玩，相当有人情味了，为了给你们少发张卷子，我们办公室协商了一礼拜呢。要是只有我们班不发，那我们岂不是就落在其他班后面了？所以要大家保持一个进度。这里面合纵连横，门道那可多着！你们根本不懂。”

听你说得跟真的似的。黄少天撇撇嘴，也就他这种时候依然敢于且乐于跟魏琛顶嘴：“我们考试的时候也是分两天才做完的六套卷子！现在一天六套，老师们良心不会痛吗？！”

根本不会，我们的良心告诉我们不能让你们这些小兔崽子过得太开心。魏琛完全不为所动，堂而皇之地开始信口抹黑友校：“知足吧你们！隔壁实验中学，一样都是明天开始放假，他们大年初三就要来上课了，寒假只放了五天！想想你们！不觉得自己很幸福吗？”

还要不要脸了，人家学校寒假没留作业！学生们在底下怨声载道，然而胳膊拧不过大腿，最后反抗的声音被悉数堵住。魏琛与学生们大战三百回合，暴力镇压了学生的无理要求，心中非常得意，溜达着从讲台上下来，站在门口，头伸出走廊朝隔壁班张望：“别的班放学了我就也给你们解散——老王这干什么呢，怎么还在说？”

他们隔壁有五班和七班，但是七班和他们中间隔着楼梯，所以其实还是跟五班挨得最近，教室里只要安静一些都能听到隔壁班老师讲课的声音。六班的学生们百无聊赖地等着放学，听说王杰希还在给五班学生开会，纷纷好奇地闭上嘴，竖起耳朵努力听了听。王杰希的声音在万众期待中隐隐约约传进他们班里。

他的声音不算太高，但莫名就是有能让人安静下来的气场，严肃得甚至让人面对他有点拘束。五班学生大抵如是，六班学生普遍没那么诚惶诚恐，不过也不愿意和他争执较劲。他们和五班学生一起安安静静的，听见王杰希在说：“再强调一遍学校下发的寒假安全通知，假期时间请同学们不要靠近露天水源，不要在没有明确安全标示的水域游泳，不要一个人夜不归宿，不要去危险的地方，不要随意相信陌生人，提高警惕，谨防上当受骗……”

这人把他的学生当几岁啊？！六班学生内心崩溃，到底什么时候能讲完，还让不让人回家了？！学生们纷纷把视线转向魏琛，魏琛清了清嗓子，当没看见地踱步回讲台上，自己拉了张凳子坐下，若无其事地抖腿，看天看地看空气，就是不看他们。

老鬼！黄少天用气声抱怨了一句，趴倒在桌子上闭目养神。王杰希显然听不到他们内心的哀嚎，他讲完了安全通知又讲寒假作业，讲完了寒假作业又给五班学生做了个简短的学期总结。就在六班学生绝望地以为他要开始做期末成绩分析的时候，王杰希在隔壁终于大发慈悲地说：“今天就到这里，同学们下学期见。”

别别别，干嘛要在放假这么开心的时候提起这种伤心事！六班的学生们一跃而起，都没等魏琛开口就冲了出去。黄少天跑得最快，魏琛自己也不慢，朝还在教室里的同学们象征性地挥了挥手，赶紧快步走出了教室，刚走出门口就听见一声打火机被按下的脆响，一点烟草的气味若有若无地飘进来，估计是已经忍了很久。

喻文州抬头的时候正好看见，见状顺势笑笑，低头继续整理自己的卷子。他平常就动作慢，今天得加个更字，郑轩从他旁边走过去的时候奇怪地问：“磨蹭什么呢，文州你约了人一起？”

恩？喻文州想了想，说：“没约好，不过就算是吧。”

哦，那就明天再见。他们几个家都在本地，现在放了寒假也是在家待着，家里准备年货也用不上他们这些高三生帮忙，可以说是完完全全地清闲，已经约好了明天一起是市区大吃一顿，改善一下被学校食堂摧残良久的胃。假期很可能不止见这一天，郑轩毫无好好道别的气氛，随手晃了晃胳膊后就走了出去，喻文州是最后几个走的，从走廊窗户看见王杰希从六班的教室前经过，这才提起书包，慢悠悠地站起了身。

他们一前一后地下楼，谁也没叫住谁。王杰希步履匆匆，可能是没发现他，喻文州下楼的时候却也没多踟蹰，毫无出声的意思。最后是王杰希推开教学楼玻璃门的时候侧了下身，这才看见了身后的喻文州，手还撑在门上，动作下意识就停了一下，站在原地没动：“刚走？”

是啊。喻文州十分寻常地走过来，从王杰希撑住玻璃门的缝隙里钻了出去：“我动作慢。”

王杰希估计是没怎么相信他这个说法，不过也没提出什么异议。他放下手，和喻文州一起走在明亮又淡薄的冬日阳光下，南方这样的天气总是阳光刺眼温度又低，照在人身上冰凉又滚烫，很难形容是什么感觉。王杰希活动了一下手指，喻文州看见他手指上沾着的零星粉笔灰，问：“走得这么急？”

恩。王杰希也低头看了一眼，他平常下课时会洗个手，这次没来得及，瞒不过细心的眼睛也理所应当。不过即便已经被发现了，他还是往掌心里呼出口潮湿的热气，用力擦了下手指：“恩。飞机是下午五点多的，还要回去取一趟行李，时间有点赶。”

一路顺风。喻文州点点头，随口问：“G市特产很多的，老师给家里人带了吧？”

带了点粤式名点，都是之前带过，在亲朋之间口碑不错的。王杰希点点头，说：“B市特产也有不少。你们有没有什么想吃的，我可以带回来一些。”

现在只有他们两个人，也不知道这个你们是要说给谁听。喻文州想了想：“烤鸭吧？说起B市就想到这个。点心我不太喜欢，没有本地的花样多。”

烤鸭，真是B市一张抹不掉的名片。王杰希无奈地说：“烤鸭虽然好，但只有现场堂吃才好吃，外卖的口感要降两个档次，真空包装要降十档。其实这个东西在家用烤箱做也凑合，至少味道比真空包装的要好。”

而且他就会做，算是家传的私房菜谱了，这次回去还可以跟着练练。王杰希沉默了一下，说：“换一个吧。”

那就随便吧，看你方便。喻文州摇了摇头，笑着说：“就不替他们点餐了，喜欢不喜欢的口味差太多。老师不知道带什么的话，等下可以发个朋友圈问问。”

哦，行。王杰希点点头，两人心照不宣地在校门口分路而行，一个去街尽头的小区，一个回市中心自己的家里。王杰希回到住处取了行李，打车去机场的路上刷新了一下朋友圈的动态，看见喻文州发了张自己家的照片，装修得高端典雅，肉眼可见的屋主品味极高。但王杰希左看右看，还是觉得屋里有点冷清，少了那么一点人气儿。踟蹰半晌，最后还是动了动手指，在下面留言：「你爸妈还没回来？」

喻文州没在朋友圈里回复他，在两人的对话页面里说：「今年不回来了。」

王杰希盯着这行字看了一会儿，翻出喻文州刚才的朋友圈，把自己的那条留言删掉了。

喻文州这个年过得和其他时候一样风平浪静，他父母本来是有回来的打算的，不过临时工作实在走不开，喻文州对此表示十分理解。假期说起来也只有短短七天，不过好巧不巧地把他的公历生日包括了进去。黄少天接到社交软件通知的时候非常激动，喻文州一个没看聊天记录，二十分钟黄少天就弄了个生日筹备群出来。

我过生日不过公历……喻文州无奈地说。不过没人听他的，大家都兴致勃勃地筹划着怎么玩一场，过生日也只是个由头而已。喻文州自己也明白这点，所以只是提了一下就随他们去。二月十号是他们放假的第六天，正月初四，不少商业中心的店都还没开，开的地方都一座难求。他们努力折腾了一番，最后终于险险地订到了个包厢，呼啦啦地聚了十几个人，吃个饭都吃得鬼哭狼嚎，出去的时候几个迎宾姐姐凑在一起，看见他们就掩着嘴，冲他们促狭又善意地笑。

朝气蓬勃的青春，有点傻气，但是这样好的时光不会再有。喻文州拒绝了他们去刷通宵的建议，大家听寿星的，浩浩荡荡地站在路边打车。黄少天问他：“文州你回你家是吧。你和谁一起一个车走？”

不回市中心。喻文州摇摇头，说：“我去学校那边的房子，好几天没住人了，今天回去打扫一下卫生。”

不是吧。黄少天难以置信：“今天是你的生日啊！不用这么拼吧？！”

也没有，其实就是突然有点想回去。喻文州笑笑，没跟黄少天多解释，自己坐上了去市郊的车。去年生日的时候，他在这个算不上家的地方收到了一份蛋糕。那时尚且没有太多深刻的想法，现在却特别想回去看看。

过年期间车不好打，司机人很好，一路和他断断续续地聊着，生怕他是什么过年和家里闹矛盾一个人出来的叛逆少年。喻文州有些好笑地解释了半天，总算让司机相信了他的清白，很仗义地把他送到了楼下。他掏出手机结了账，拉开车门下车，站起身的时候抬眼一望，忽而愣了一下，一瞬间甚至有些想坐回车里直接走。

但是已经来不及了，王杰希听到身后的声音，已经转过头来。喻文州一个照面电光火石间看了一眼，觉得他有点风尘仆仆，行李箱还在脚边，应该连自己家都没有回过。

显得有点狼狈，也显得非常孤单。

这是怎么，喻文州站在原地，过了好一会儿才说：“一个惊喜？”

王杰希看着他，不答反问：“怎么回来这边了？”

喻文州顿了顿，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：“我好像去年就跟老师说过，我过生日不过公历？”

恩。王杰希点点头：“过生日应该和朋友一起。”

他们之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，每一句之间都开始隔着长久的沉默。喻文州走过去，靠近他的时候没有停顿，继续向前走。擦身而过的时候轻声问：“你想让我怎么做？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