灯栖夜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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（1）、（34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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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杰希拉开椅子坐下，看着对面的人，多少有片刻语塞，最后也只是叹了口气，说：“好久不见，什么风把你吹到这儿来了。”

真是好久不见了，从她出国留学到现在有多久了，五年？但毕竟算是从小就认识的交情，要说太过陌生倒也并不至于。王杰希中间跟她偶有联系，也能从动态里见到一点近况，乍见到她把短发留长和开始涂描眉眼都没那么吃惊。

“你还真好意思问我，明明是你这边出了状况吧。”姑娘扬起个他熟悉的笑容，双手撑着下巴，探究地盯着他看，“我只是回国休假的，被阿姨连夜发配到这里，心里也还懵着呢。到底怎么回事，好歹先让我知道一下？”

王杰希招来了侍应生，把甜品单交给她，闻言无语地抬头看她一眼：“什么都不知道你就过来？我妈许了你什么好处啊。”

这么说也太没人情味了，姑娘低头翻着甜品的种类，拖长了声音说：“这不是关心你嘛。”

哦，那真是谢谢你了。王杰希提醒她：“机票定了没？吃完赶快回去，晚上还能吃上你爸做的夜宵。手艺那么好不要不珍惜，我们小时候都找各种方法组团去你家蹭饭。”

知道，我出国之后也好久没吃了。姑娘应了一声，点好单交给侍应生，抬头看着他，眼睛笑得弯弯的：“我还记得那个时候你们争着要当我们家的上门女婿，说以后长大要娶我，就可以永远吃我爸做的饭了。”

王杰希说：“你记错了，是他们，没有我。”

对，还真没你。姑娘笑出了声：“某人当年怎么说的来着，「一顿饭而已，也想收买我」？他们起哄说下次来不带你了，你又不答应。”

王杰希：“……黑历史还记这么清楚干什么，互相放过是优良美德。”

行吧，那就不提了。姑娘宽容地放过了他，搅着自己的咖啡杯，轻描淡写地问：“正月初四的时候，听说你跟家里吵了一架，提前来这边了，怎么回事？”

哦，那个。王杰希皱了下眉，说：“我爸妈跟我商量订婚的事，说要是我同意明年就结婚。什么年代了还搞这套，不走难道被等着包办婚姻？”

姑娘看着他：“所以你就跟叔叔阿姨说，你是同性恋，你喜欢男人？”

王杰希点头：“一劳永逸。”

这是什么逻辑，对方被他气笑了：“你对逸是不是有点误解，就算暂时不想结婚也不用找这个借口。你让叔叔阿姨承受了多大压力你知道吗？你的这个理由我没法接受。”

“你……”王杰希愣了一下，随即一瞬间了然。姑娘收起脸上的笑，抿着唇看着他，眼底暗了下来。

“我希望你没听到那个对象是我，听到了只会让现在的我更难堪。”她苦笑着说，“但我还是要来跟你讨个说法。我本来以为自己没那么让你讨厌的，从小到大和你走得最近的女生就是我了。你认认真真地回答我一句，你真的是同性恋？”

王杰希看了她几秒，说：“我不是。”

姑娘脸色迅速地缓和下来，然而王杰希在她对面坐得端正，定定地看着她，认真地说：“但我确实喜欢上了一个男人。”

对面的人嘴唇无力地翕动两下：“有区别吗？”

王杰希牵了牵嘴角：“区别是我并不喜欢这个性别，我只是无法抵挡自己喜欢上这个人本身。就算他是个男人，就算他是我的学生，因为是他——我也认了。”

还是你的学生。姑娘脸色发白地看着他，咖啡杯上的手指攥得一片青白，“你的学生今年多大，十七岁？十八岁？”

“十八岁。”王杰希平静地说，“太小了，但很多事情他明白得太多太早。”

十八岁和二十八岁之间，隔着一条闪闪发亮的银河。十八岁的少年正当青春，走在通往梦想与未来的路上，即将去征服一个年轻的战场，爱与希望与坚持与信仰全都闪闪发亮；二十八岁的男人已经从这个战场带伤退役，前方是成家立业与柴米油盐，像一个负重的老兵走在路上，心知肚明前方还有更多的风霜与沧桑。

王杰希曾经在那片战场上风光无限，他比别人飞得更高，所以看得更远，知道有什么样的东西等在前面。而喻文州才刚刚迈过这一道边线，王杰希比谁都清楚前方有多么好多么美妙的东西等着他去加冕，正因为他知道，所以反而无从冒险。

王杰希说：“我没想和他有什么结果，我只是没办法用这份心情去耽误另一个无辜的人。”

什么心情？姑娘一字一句地问。

王杰希看着她，视线穿过她落在虚空中的一点，忽而笑了一下。

“在心里和他过完一生的心情。”他平静地说，“有时候想想自己也觉得难受，但是更多的时候又觉得，就算没法在一起，曾经这样热烈纯粹地爱过，这一生也已经算是值得。”

对面的人看了他很久，久到王杰希觉得她仿佛是要把自己的这一层外壳看穿，看到最本质的心与灵魂。不知道过了多久，姑娘垂着眼睛自嘲地笑笑，终于抬起头来看他。

“既然心里的一生已经过完了，是不是该考虑一下现实的人生怎么过了？”她声音沉静地问他，已经彻底恢复了一贯的从容与平和，“未来还有这么长，你能守着他的时间也就只剩下半年，王杰希，你心里和他的一生，也只剩下这么长时间。”

“人还是应该睁开眼睛看看现实。”她重复了一遍，重重地呼出口气，看着他说，“我在国外留学结束要回国发展，叔叔阿姨可能正看中了这一点，才想着给我们撮合。我今年二十八了，作为一个女孩子，经不起再多的折腾，但是你还可以，要是真觉得国内家里束缚太多，不如去出国留学几年，到时天高皇帝远，随你自己的喜好生活，总比现在好过。”

王杰希皱了下眉：“我不太需要……”

“你需要的。”姑娘打断他，淡声说，“要是打定主意不开始，何不让彼此都死心。”

王杰希沉默了一下，这次再没有说话。姑娘苦笑地摇了摇头：“总之你好好考虑一下吧，如果打算去我留学的国家，也可以找我咨询……不过你最好别这么做。”

她看着王杰希，有点难过地笑笑：“我这次来也算是抛弃了颜面，而你也恰好一点面子也没有给我。”

王杰希看着他，认真地说：“你特别好，会拥有很多很好的一切。”

但是呢？姑娘看着他，王杰希垂下眼睛：“是我已经无药可救了。”

行吧，现在除了你说什么是什么，还能怎么样呢。姑娘沉默地将空咖啡杯放回桌上，顿了几秒，忽而说：“刚才我就想问了，是他吗？”

谁？王杰希怔了一下，忽而猛地抬头，向窗户的方向看去。G市这场雪下得并不大，零零星星地散落下来，甚至都不太能遮挡住视线。他们这桌并不靠窗，然而王杰希看是一眼就看见了他。

喻文州站在窗户外面，无声地向里面看。身后时冷空气中行色匆匆的行人，他不知道在冷风里站了多久，依然是一副沉静的等待姿态。一点点细雪零星地飘落在他的身上，落下即化，带来一点湿润的水汽，打湿头发，多少显得狼狈。

他的眼神和王杰希第一次遇见他时很像，始终是这样不悲不喜但是莫名孤单的样子。王杰希那时尚且已然心中一动，如今只能觉得骤然一阵鼻酸。喻文州和他视线交汇，在他的注视中终于动了起来，撑开自己手上的伞，慢慢遮在了头顶。

连一声告别也没说，却偏偏要王杰希亲眼见证。喻文州转身向反方向走，姑娘拦住王杰希，看着他明智地说：“别追。”

是的，不该追。王杰希站起身拨开她的手，走的时候太过急切，只来得及说声抱歉。

 

王杰希出来的时候走得太急，没有想起车也没想着带伞。喻文州被他追上后转了个身，和他面对面站着，将伞举过他的头顶，将两个人仔细地遮起来。

“我的伞也不够大。”他说，“委屈你一下。”

王杰希说刚才的是我发小，到高中之前一直是一个班，不过男女有别，其实也没有经常玩在一起。大学毕业后出国留学，现在刚回来没几天，老朋友之间叙叙旧。

喻文州笑笑：“不需要向我解释。不过既然老师说了，那我也问一句，然后呢？”

王杰希说：“然后她问我要不要出国留学，我在考虑。”

喻文州问：“什么时候走？”

王杰希说：“五六月份吧，其实那个时候无论如何都要走了。我之前的计划是带完这届就辞职回B市，可能没有跟你说过，但之前一直是这么打算的，交接也都打点好了。”

不算意外，多少猜到过一些。喻文州点点头，声音极度心平气和地问：“那老师比较倾向于哪种呢？”

王杰希顿了一下，看着他说：“我比较倾向于快刀斩乱麻。”

 

明白了。

喻文州闭了下眼，弯着唇角说：“我理解你的选择，理解你的苦衷，理解你的做法。但是你这一走，就这么逃开，到最后还是抛弃了我……王杰希。”

他看着王杰希，这一眼晦涩又艰难，酝酿着无数即将倾盆而至的狂风骤雨，声音却放得极轻极淡。

他说：“我还是会恨你的。”

王杰希站在原地，有那么一个瞬间，被巨大的轰鸣声包裹，眼前白茫茫一片，什么都看不见，什么都听不见。他僵硬地站在原地，既无法转身离开，也无法迈步上前。喻文州和他之前只隔着一步，他们站得很近，王杰希却连手指都抬不起来。

我原先以为，我这辈子最承受不住的，就是来自这个人纯粹强烈的爱。

这一刻他的心里静极了，前所未有的清楚明白。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一个人，他站在世界的中心，回音在他的四周响起。

但其实我错了，王杰希对自己说，我最承受不住的，是来自这个人一星半点的恨。

喻文州看了他两秒，再没有说什么，直截了当地转身离开。此时此地，宛如情景再现，王杰希几乎是在一瞬间明白了去年七月那个下着大雨的夜晚，喻文州看着他的背影，到底是什么心情。

向前一步就是万丈深渊，但是身后已然全无退路。

他从背后抱住喻文州，微弯着身子，头埋在他的肩膀里。喻文州的伞被他撞到地上，他背对着王杰希，王杰希看不见他的表情，也看不见自己的。

他只能声音沙哑地说：“文州，别恨我，我承受不住。”

他从什么时候开始承受不住的？王杰希自己也说不清楚。可能是喻文州从背后抱住他，而他终归没有忍住的那次回头，可能是以为他移情别恋，将依赖放到别人身上时的那句承诺，可能是一场树下雨，他把他拉出来时掌心的温度，也可能是他某一次不经意的抬头，看见他坐在自己的领地里，在满身阳光下笑起来的样子。

又或是是最初的最初，他从看见喻文州的那一刻起，一切就已经缓慢发生，逐渐脱轨，在他察觉的时候，已经不可挽回。

王杰希之前的人生活得灿烂精彩，人生理想却非常传统简单。一个妻子，一个孩子，一个幸福的家庭，一种平淡安稳的日子。

他现在依然追求这种幸福的平淡，但是只想和一个人一起，从波澜壮阔走向人间平凡。

谁有办法抵抗一个捧着心走向你的人。

得到的越多渴求得越多，他们连手都没牵过，但王杰希已经开始觉得默默地注视着他不够，深夜无人知晓的拥抱不够，冷风里一触即离的亲吻不够，就这么到此为止不够。

王杰希在某些时刻，很想跟喻文州说，别追了，一个人如果真的想走，其实是怎么都追不上的。但是他最终没有将这句话说出口，因为喻文州不知道，他自己却很明白，他已经没有走在喻文州的前面了。

他已经在喻文州的身边，和他一起，朝着这条崎岖坎坷的路途艰难向前。

方士谦曾经问他，说你不知道吗？这条路有多艰辛，多难走，多坎坷，多波折，你为什么要去呢？

为什么要去呢。

因为这条路有喻文州。

其他的已经不重要了，这条路上有他，所以他也要过去。

人来人往的街上，他们压抑又崩溃，狼狈又安静地身体交叠。喻文州被他抱在怀里，开口时声音也已经发涩：“你……”

他说了一个字，就再也说不下去。王杰希抱着他，心里异常平静。

他说：“我爱你。”

————TBC————

*6.27打卡，小论文预警

*花了很多的时间和耐心和精力，完整地写完了一场雪崩发生的过程。

人若完全由理智支配，那就与一台机器无异，十八岁的喻和二十八岁的王都还年轻，我从来没打算把他们塑造成圣人。

这是两个冷静理智又聪明的人，如果感情不是因爱发生，而是一场你来我往的较量，那他们一定势均力敌，各有胜负，可以永远地斗下去。但这不是爱情，爱让人勇敢，也让人踟蹰，让人不顾一切，也让人望而生怯。这是一道无可阻挡的洪流，没人能独善其身，即便是他们两个。

但正因为是他们两个，所以无论面对什么，你不要怀疑，他们可以。

这篇文写到现在，算是写完了两个部分。第一个部分从开始到雨中告白，喻的主场，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；第二个部分从告白的第二天算起到雪中相拥，王的主场，是一场重压之下的雪崩。

这其中的力道是不一样的，肉眼可见的后者难度和力度远高于前者。作为老师，作为成年人，作为我还没有揭穿的另一个身份，王要处理的不只是心里的喜欢，还是责任与压力与前途与未来。他比喻大十岁，他要背负得更多，现实的压力完完全全背在他的身上。大家在评论区畅想他们能够十年之后再相逢破镜重圆，我很明确地说，在我的世界观里，这种情况根本不可能发生。他们之间的阻碍远远不止师生，甚至不止同性，而你不会知道如果这一步没有咬着牙坚持走下去，他此时放弃的究竟是什么。

这一步是不能退的，今天因为一个看起来无法抗拒的理由退却了，明天同样有一个左右为难的理由在等着，十年后这个理由可能更残酷更现实，而且十年太久了，什么都有可能发生。难处就客观地摆在那里，不能放任自己有任何侥幸心理，无论什么时候，敢于迈出这步，就要做好面对最激烈的风雨的准备。支撑着你向前的不是前路风雨稍歇，而是某时某刻你彻彻底底地明白，有那么一个人，你为了他，真的可以不顾一切。

那就是你要向前走的时候了，无论它是什么时候。既然你打定了主意和他共同进退，为他遮风挡雨，那你还等什么呢。

王的主场这部分写的时候，一直在不断地压抑，压抑到快受不住时又稍微有一点冲破理智的苗头，然后很快消失，继续往最极限压抑。最近很多时候上一章结尾的后续我下章都不做过多交代，因为没什么可交代的。这个事情发生了，王老师触动了，但是没有改变心里的结果，交代了你们又要难过，我自己也不耐烦每章搞人物心理剖析。那么我写这些事情的作用是什么呢，不只是为了让大家压抑中有个喘息之机，它们都是引线，发生的时候没有让王老师动摇，但其实已经一点一滴地深埋进他的心里，前面所有的引线在这一章被同时点燃，爆炸出的效果才让他终于真真切切地向前走出了这一步，而前方还有更长的路在等着他们。

在一起是真的在一起了，而且我可以坦坦荡荡地剧透，在一起了就不会分开，我不搞分手复合强行虐那一套。不知道是不是有人觉得刀终于发完了剩下的都是糖，这种想法我比较不以为然。可以说这篇文直到现在，我没有一丝一毫刻意插刀的念头，当然，刻意发糖也没有。本质上来说我只是写了个故事，是故事就有高低起伏的走向，我只负责它本身逻辑和情感递进的合理。我也希望你们看到的不是故事，不是这个有甜有虐又过于理想的背景，而是在这个故事里的他们，两个最好的人，和一份炽热又诚挚的爱。

这就是我们CP了！我们CP是天下最好的CP！